残雪斗疏梅 发表于 2016-10-26 11:35

《茶庄女掌柜》作者:简薰


简薰《茶庄女掌柜》

出版日期:2016年4月1日

内容简介:

齐瑶觉得等了这麽多年,自己总算苦尽甘来了,
想当年她的未婚夫被庶姊勾引得魂都飞了硬要退婚,
逼得她好端端一个嫡女远走他乡,改名换姓投靠亲人,
现在才嫁得程商这个好夫君,他虽是卖身仆,却很有生意头脑,
不仅把齐家亏损的茶庄打理得井井有条,赚了大把大把的银子,
对她又好得没话说,凡是她想要的,他便努力达成,
她想要当女掌柜光宗耀祖,他就帮她找店铺、派夥计,
请人教她识茶、品茶、煮茶,帮她打理好一切只等她当掌柜,
原本还怕他是被父兄相逼,却意外得知他早就喜欢上她了,
果然笑到最後的才是赢家,大龄女也有春天,
看看她现在过得多滋润,每天在茶庄数钱,过得可惬意了,
谁知宫中却突然传来消息,说他是皇上失散多年的六皇子?!
天啊,她跟他蜜里调油的日子,不会有人要来插足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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残雪斗疏梅 发表于 2016-10-26 11:35

  第1章

  馨州乃大黎国有名的河州,大江大河纵横交错,商人脑子动得快,船驿,船坞纷纷建立起来,随着货运流通,商业发达,民生富庶,别说商家奢侈,即使是农人樵夫,也都能吃得起肉,穿得起棉衣。

  人一旦有钱,自然有附庸风雅的闲情逸致。

  赏花,论画,听琴,品茶,在馨州之风行,并不亚於京城。

  画有八仙堂,花有九品苑,琴有大师级的老琴师,也有花船上的俏琴娘。既然是「雅兴」,那自然没有硬规矩,凭的不过就是喜好,水墨典雅,彩墨生动,白梅清丽,牡丹美艳,老琴师琴音动人,俏琴娘琴音撩人,各门各派,各领风骚,没有谁家的画最好,没有谁家的花最美,老琴师与俏琴娘也都是各凭本事在招揽客人,但要说起茶,众人意见倒是挺统一,首推「齐家茶庄」。

  齐家历代虽然没有出类拔萃之辈,但胜在历代嫡长都谨慎行事,祖辈传下来的东西,一代一代都守得住,是大黎国唯一一个传承超过百年的老商号。

  富三代都不容易,何况现今的嫡子掌柜已经是第八代。

  外行敬百年的历史,内行敬守成的本事,因此即使他们的茶叶交易量连大黎国的前十名都算不上,还是被誉为「第一茶庄」。

  齐家茶庄现在的大掌柜叫做齐祝,妻子顾氏生有二子一女,嫡长子齐跃进,四子齐跃东,嫡女齐温良。

  贾姨娘名下为二小姐齐温玉。

  石姨娘名下原有一子,四岁病逝,此後无所出。

  蒋姨娘名下为二少爷齐跃南,三少爷齐跃西。

  另有通房数位,其中一丫头尤氏名下有一女儿,齐金珠。

  一妻三妾,以大黎国的有钱商户来说,齐老爷算是很克制了,顾氏是人人称赞的贤妻,从不刻薄姨娘,月银准时给,衣料,胭脂水粉,给的都是好东西,对庶子女也都颇有照顾,家中请有多位西席,无论嫡庶,都是一起读书识字,学习闻茶,品茶,识茶。

  别人家的姨娘一旦粉轿入门,大抵就很难再出门,齐家姨娘只要能说出个理由,顾氏绝不会为难。

  三个姨娘不是商户出身,就是通房生了儿子後才提拔上来,後宅之事听了都不知道有多少,知道自己遇上的是难得的好主母,因此都还算老实,就算有些小心思,也都在顾氏把庶长女齐金珠扔往厨房工作後,收起了那门心思。

  要说齐金珠,得先说起她生母尤氏。

  尤氏原是顾氏的陪嫁丫头,生得貌美,但却大字不识一个,是顾老太太特意给女儿准备好的陪嫁,漂亮的家生丫头不怕翻出手心,等顾氏怀孕後,用来伺候齐老爷刚刚好。

  可没想到尤氏不安分,顾氏入门还不到一个月,她便爬上了齐老爷的床。尤氏一心想当姨娘,什麽都敢做,齐老爷被美人儿迷得晕头转向,结果就是尤氏比顾氏先怀上了孩子。

  这要是在别人家,尤氏肯定直接打死了,但一来齐老爷是单传,老太爷跟老太太巴望着赶紧开枝散叶,二来年方十五的顾氏心慈手软,气归气,让她打死人却也是做不来。

 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,尤氏得以抢先在小姐前头生孩子,可惜天不从人愿,生下的是女儿。

  既然是女儿,就没什麽好说的,出了月子後,尤氏领了爬床的罚,从顾氏身边的体面大丫头沦落到去厨房洗菜,至於她生下来的小女婴则取名齐金珠,顾氏命人收拾了秀芳阁,一进的院子,三个大房,另派上奶娘两个,婆子跟丫头各四个,管事娘子一个,吩咐好好照顾大姑娘。

  这处置很妥当,老太爷跟老太太都没说什麽,齐老爷更是什麽都不敢说——?顾氏为人温和,但顾氏的五个哥哥却是土匪性子,他们顾家钱庄唯一的闺女也敢欺负,不要命了!

  被五个大舅子明着暗着招呼了几次,他就算再迷恋尤氏,也不敢求情。

  接着两三年,齐家的孩子一个一个来,顾氏先生下嫡长子齐跃进,从小伺候齐老爷的香儿也生了齐跃南,齐跃西双生兄弟,寻了个好日子,顾氏喝了香儿的茶,给了院子,从此香儿成了蒋姨娘,贾姨娘生下齐温玉。秋末,顾氏又怀孕,老太爷跟老太太就别说多高兴了,顾氏果然如先生说的,八字极好,才入门三年呢,齐家马上多了好几个小儿,过年时就别提多热闹了,更别说姨娘通房都听话,一家和乐,然而,就在这种时候,厨房管事安婶子来说,尤氏好像有了。

  顾氏当晚开堂大审,老太太在上,把馨州最专精妇科的欧阳大夫请来,一诊脉,有了,一个多月。

  论道理,尤氏是通房,虽然被打发到厨房工作,但不代表她可以随意找人相好,这种通房就是喝药卖掉,没什麽好说。

  没想到尤氏大喊冤枉,说孩子是老爷的。

  众人不信,把齐老爷请来一问,他才硬着头皮承认,说,也不是他去找尤氏,是尤氏不知道怎麽着,每次他在书房晚了,她就会给他送个点心来。

  在厨房工作快三年,只让尤氏更想争,她表现的大胆又热情,齐老爷招架不住,好上几次,孩子大抵是这样来的。

  顾氏脾气再温和,这下也是气得如火山爆发般猛烈——?丈夫与尤氏几年前打了自己一巴掌不够,现在还来?尤氏这通房都能踩她,生了儿子的蒋姨娘难道不会想跟着踩一踩?饱受宠爱的贾姨娘难道不会也想踩一踩?

  以前心软,尤氏生完孩子後没打死她,这才让她有机会再来一次,但她现在有了跃进,肚子里还有一个,未来岁月漫长,她总不能让姨娘通房们不把她放在眼中。

  想起母亲的殷殷交代,又想起儿子,顾氏睁眼,冷冷道:「戴嬷嬷,赏尤氏绝子汤,你看着她喝下去。」

  尤氏原本笃定的神色这才慌乱起来,「老太太,太太,婢子知道婢子犯错,但是婢子腹中的可是齐家的骨肉,太太好歹看在老爷单传的分上,让婢子产下这孩子吧。」

  老太太在堂上,他们总不可能看着骨肉就这样没了——?可是,老太太却始终没说话,就连那个迷自己迷得要死的齐老爷,都是一脸为难。

  戴嬷嬷看自家小姐的神色,知道她不想说,便代为开口,「嫡少爷已经出生,下头有蒋姨娘生的两个弟弟,太太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,两年後,石家糕饼的四姑娘也要入门,石家姑娘出了名的会生儿子,齐家可不是非得要你腹中的孩子才行。」

  尤氏脸色灰败,想了想,又道:「婢子求老太太一件事情,太太赐了汤药,婢子不敢不喝,既然从此不会再有孩子,婢子想亲自扶养金珠。」

  她知道女儿在秀芳阁至少有十个下人照顾,就算不能当姨娘,到秀芳阁去也比在厨房强。

  她很了解顾氏,顾氏心软,只要自己不惹是生非,顾氏不会来为难自己。

  戴嬷嬷闻言笑道:「想照顾大姑娘?你是想过上好日子吧?怎麽,厨房苦怕了,所以想去秀芳阁耍威风吗?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,若是别家丫头敢爬床,早被打死了,太太好心留你一条命,倒是让你再爬了一次床,这回还厚脸皮的求着扶养女儿,搞清楚——?那不是你的女儿。」

  贾姨娘跟蒋姨娘一听,背脊都是一冷。

  不管孩子是谁怀的,在律法上都算主母的,只要顾氏想亲自扶养庶子女,把孩子抱去倚福院,自己这生母就只能认命。

  想到这里,两人表情更加恭顺。

  这些表情变化,顾氏自然看在眼中。

  是,她是心软,但她不是傻子,她只赐药,没想到尤氏居然以此提出想亲自扶养女儿的要求。

  「好,你既然想亲自扶养女儿,就如你所愿。」

  尤氏脸色一喜。

  「戴嬷嬷,照我刚才所说,你亲自看她喝下绝子汤。」接着交代厨房管事,「安婶子,这个月不用让她做事,算是给她休息调养,等她身子好了,再来跟我说一声。」

  很快的,一个月过去,尤氏满心以为秀芳阁的管事娘子会来下人房接自己,却没想到管事娘子抱着快三岁的齐金珠过来,说是她自己求的恩典,想亲自扶养女儿,太太如她所愿。

  尤氏傻眼,她是想去秀芳阁过好日子啊,怎麽会把女儿送到下人房这边来?

  她立即扑上去抓住那管事娘子,「金珠,金珠可是齐家的大小姐,怎,怎麽能住在下人房?」

  管事娘子似笑非笑,「你打什麽主意,老太太清楚,太太也清楚,姨娘孩子渐多,规矩得立起来,不然这百年基业恐怕会毁在不安分的姨娘手上,舍个庶女,让後宅女子安分点,老爷也是同意的。」

  此後,齐金珠便跟着尤氏在厨房长大。

  尤氏几次想重施故技,溜出去找齐老爷,奈何安婶子已经得了吩咐,连带其他厨娘都看得紧,尤氏想归想,却始终没机会。

  只能说,顾氏把齐金珠往厨房扔,这还真扔对了,齐家几个姨娘通房只要想起儿女会因为母亲而遭罪,都老实得不能再老实,不但对顾氏有礼,也教导自己的孩子要尊敬嫡长,故多年来,後宅安宁和乐,女人一旦不吵架,不争宠,男人自然喜欢回家,老太爷与老太太对这媳妇都十分满意。

  顾氏入门第十年时,老太爷开始身子不舒爽,请了大夫,却也说不出是什麽问题,老太爷渐渐变得不爱出门,而後下不了床,又过了一两年,大抵也觉得自己差不多了,一日,他特意将一家子叫到床前吩咐後事。

  齐老爷难过得说不出话,但父亲开口,却是不能不听。

  老太爷就一个儿子,祖辈传下来的公田与公产,全数给了这个独生儿子。

  至於爷爷跟父亲留给自己的私产,以及当掌柜这些年得来的私房,趁着还有精神,给孙子分一分。

  最大份的当然是给嫡长孙齐跃进,馨州跟云州的肥田八处,年收租约五千两,至於顾氏的第二个儿子跃东,则给了钨州的三座煤田与两座盐田,年收三千五百。

  跃南与跃西两兄弟合得端州田产九处,年收约四千两,平均一人一年可拿约两千两。

  嫡女齐温良得康祈府店铺八间,年收一千两,另给现银三万两。

  庶女齐温玉得梅花府店铺三间,年收四百两,另给现银一万两。

  老太爷说到这里,道,这些东西成亲後才正式给,成亲前的收益都归顾氏,为免顾氏为难,无论孙子孙女,一律十四岁後才能议亲。

  至於齐金珠,无田无铺,就是现银五千两。

  老太爷亲自说了,齐温良定亲後才给齐金珠议婚,齐温良大红花轿出门,才操办齐金珠的嫁妆,原因很简单,齐家是百年茶庄,要脸的,如果让庶女先嫁,那不等於告诉天下人,我齐家就是姨娘通房先有孕——?虽然馨州多的是知道顾氏吃了自己陪嫁丫头亏的人,但都那麽多年了,人家不提,又何必敲锣打鼓再引人注意。

  大户人家,第一个出来的不是嫡子嫡女,而是庶女,这打的不只是顾氏的脸,还有齐家的脸,老太爷不想将来见到祖先被骂,总之,跃进娶妻,温良嫁人,才能轮到齐金珠,齐祝闻言,只能低头说是。

  齐温良十四岁时,家中给她定了亲,对象是纪家船运的嫡长子,纪颐生。

  一个是百年传承的茶庄小姐,一个是三代积富的船运少爷,怎麽看都是佳话,齐家对纪家很满意,纪家也对齐家很满意。

  顾氏虽然才刚刚给齐跃进娶了媳妇,累得不行,但女儿也是她的心头肉,不想委屈她,纪家也是差不多意思,纪家的嫡长子娶妻,无论如何得热闹一番,好好准备,於是约定两年後成亲,届时,齐温良十六,纪少爷十八,也不算太晚。

  馨州商业繁荣,住户多为商户,规矩没京城那样多,齐纪两家也不是什麽礼教压头的书香世家,既然定了亲,走动自然频繁起来,顾氏带女儿去纪家作客,纪太太带着纪少爷到齐家作客,让两个孩子见见面,都是常有的事情。

  齐温良见过纪少爷几次,相貌不错,彬彬有礼,要说缺点的话,就是书看太多了,有点八股跟死板,但母亲说,纪家人口简单,两个儿子一嫡一庶,庶子将来肯定会分出去,她在後宅是铁打的地位不用怕。

  想想也是,纪家人口简单,既然人口简单,过日子就不难了。

  书读得多也没什麽不好,有钱人家的少爷,谁不爱玩乐,谁不爱风流,但纪少爷不但对吃喝嫖赌没兴趣,院子里的通房也不过就两个人,银钱只用来买书,个性这样老实,将来过日子肯定容易——?自己样貌不过清秀,算不上什麽天生美人,难得纪少爷不沉溺花街风流,不偏好女色,将来就不会有貌美姨娘来气自己,即使有些固执也不要紧,自己让着他就是了。

  至此,她不再去想其他,把精神用在家具样式,绣花图样这些东西上面,一心备嫁。

  也因为嫡女已经定了亲事,顾氏旋即开始给齐金珠看对象,老太爷过世前交代了,齐金珠的对象个性得直,这才镇得住她,顾氏托了媒婆打听,有一个甘姓国生挺不错,家境贫,但脾气硬,家中虽然是寡母拉拔兄妹长大,他却不是那种任寡母拿捏的性子,最主要的是那甘姓国生会读书,文章颇受夫子喜欢——?好歹是齐家的人,这真要随意打发,丢的也是齐家的脸,若是嫁给读书人,不论贫富,基本上都挑不出问题。

  本来到这里为止,一切都很正常。

  谁家没几个侍妾,谁家没几个八卦,尤氏爬床虽然欠揍,但馨州欠揍的爬床丫头可也不止她一个。

  至於齐金珠,她也不是第一个变成丫头的小姐,别说庶女,就算是庶子,生母犯下这样的大忌,有子的主母也很难容得下,齐金珠还能在本家长大,谈亲,以尤氏的行为来说,已经算是顾氏大人大量了。

  整个馨州都知道纪齐两家的亲事,两年说短不短,一晃眼就过去一半,就在齐温良绣完喜被,准备开始绣嫁衣时,她一下子从大户千金变成说书先生口中的女主角——?也不是说书先生缺德,挑个闺阁女子出来讲,而是因为这实在太八卦了,不说都对不起这麽难得的大八卦。

  齐金珠勾搭上纪少爷了!

  号称对美色不算特别喜爱的纪颐生竟为了她神魂颠倒,要求齐温良带着齐金珠嫁过来,届时嫡妹为正妻,庶姊为姨娘,否则他不娶。

  顾氏当下气得不行,尤氏这样,齐金珠也这样,她跟温良是欠了这对母女吗?都要跟她们抢丈夫!自己息事宁人不想闹大,她们还真以为万事由自己掌握?

  她再要齐家的面子,也不会牺牲自己的女儿。

  想闹笑话?好,她倒要看看最後悲惨的人是谁。

  她命人把尤氏打了个屁股开花,锁到柴房,吩咐伤好了就扔往庄子做苦工,至於齐金珠,不想嫁给国生,想嫁给大门大户?那好,她就如这庶女所愿,让她嫁入大门大户——?苏副知州的傻儿子。

  照纪齐两家的意思,就是快速把齐金珠嫁出去後,婚事照旧,反正还有一年呢,也够纪少爷收心了。

  齐温良从知道这件事情开始,便整天关在房间里,别说顾氏万分疼惜,就连纪太太也来了,说儿子失心疯,被她骂了几次,已经反省过,对於未婚妻也很是歉疚,托了母亲表达歉意,并保证以後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。

  齐温良性子软,听得未婚夫已经知错,便不再那样难过。

  纪太太看她收了眼泪,命人把食盒拿上来,说知道她喜欢吃点心,自己下厨做了荷花酥,让她嚐嚐。

  虽然吃不下,但准婆婆一早起来自己下厨,又乘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过来,那荷花酥一朵一朵开着,颜色层层叠叠,足见是花了时间的,她再不想吃,也是乖乖拿了起来,把四块荷花酥吃得乾乾净净。

  纪太太见她这样听话温顺,更觉得喜欢,顾氏看女儿终於吃了东西,也觉得高兴,就在这时候,纪太太的心腹赖嬷嬷,顾氏的心腹戴嬷嬷两人都冲了进来,脸色奇差不说,赖嬷嬷更是一副天崩地裂的样子——?齐金珠的送嫁队伍还没出康祈府,人就被纪少爷中途拦截走,两人私奔了。

  於是齐温良一下从深闺千金变成馨州人茶余饭後的话题,可怜者有之,嘲笑者有之,都说大黎国百年来没发生过这麽离谱的事情。

  顾氏一方面替女儿委屈,一方面又想砍人泄恨——?这个女儿,她是从小精心教养的,教导礼仪的叶嬷嬷可是当年在彩晨宫待过的二等女官,院落的管事娘子江嬷嬷则是尚书嫡女从前的贴身丫头,经过无数请托才请得这两位,虽然是商家女儿,却被养得像官家小姐,礼仪,教养无一不好,琴棋书画也多有涉猎,如此即是想着将来成亲,能讨得丈夫喜欢,却没想到……

  顾氏怒,齐老爷则是什麽都不敢说——?妻子前几年原本想把尤氏跟齐金珠扔往庄子的,母亲也同意,是自己说对不起这女儿,好歹在本家长大,将来有利结亲,这才留了她们,没想到尤氏母女居然做出这种事情,别说温良,就连顾氏他都不知道要怎麽面对。

  躲了一阵子,终於还是硬着头皮进了顾氏的倚福院,问问她该怎麽办。

  闹成这样,女儿是不可能再以齐家嫡女的名义出嫁了,不管嫁给谁,都会被拿出来当成笑话,这屈辱一辈子甩脱不掉。

  两夫妻商量了一阵,决定把女儿送往原州。

  齐老爷有个叫做齐宗的远房堂弟在原州做丝绸生意,两夫妻的打算是让女儿到原州,办妥过继文书,另外取个名字,以齐宗庶女的名义出嫁,届时就能把纪混蛋给齐温良泼的脏水抹掉了。

  十五岁的齐温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,未婚夫劫了庶姊的亲,自己还得远到原州改户籍,从此称叔父为爹,叔母为娘……

  顾氏自然各种舍不得,但又有什麽办法,女儿大了,总不能一直在家,等到行囊都收拾好後,大队人马便从馨州出发,前往原州去。

  从馨州北门出来时,齐温良伸手揭了帐子,看着渐渐变小的城门,眼睛一红,眼泪掉了下来。

  此时,齐温良十六岁,距离纪少爷牵着齐金珠私奔,刚好一年。

  到了原州,办妥过继文书,并将齐温良的名字改为齐瑶。齐宗的妻子郑氏旋即开始帮这「庶女」打点亲事——?郑氏十五岁时嫁给齐宗,丈夫如何受到本家照顾,她很清楚,因此齐瑶来到家里,她对她十分热情,至於打听亲事,更是仔细又仔细。

  过了两个多月,终於找到一户不错的人家,姓金,对象是家中的嫡长孙,现在十九岁,之前是因为守孝耽误了婚期,品行方面都是没问题的,另外,这户人家分家只分私房,不准分祖产,嫡长媳在钱财方面不用担心。

  金家对一般人来说虽然是有钱人,主子出门都有四人伺候,可是跟齐家还真不能比,齐瑶的韶华院里,光嬷嬷丫头就有十几个人了,这还不算粗使丫头。若过门,日子虽然比不上馨州,但下人奴仆都有,也无须自己动手。

  郑氏把情况写信跟顾氏说了,顾氏又跟婆婆与丈夫商议,想想也行,孩子都十六了,不能再拖,於是回信说好。

  郑氏立刻找人说亲,金家来见过,对齐瑶的人品颇为喜欢,又听齐宗说这孩子一直跟她亲娘流落在外,最近好不容易相认,对这女儿十分歉疚,所以给她准备了一万两嫁妆。

  金家原本对庶女身分有点疑虑,怕嫁妆单薄,自己亏本,但听到嫁妆有一万两,当下也就爽快答应。

  很快的合了八字,请官媒写了婚书,双方约定腊月过门,大概还有八个月时间。

  齐瑶开始人生中的第二次备嫁,只不过这次当然简单的多,手帕跟鞋子大概花了四个月的时间,等这些小东西好了,才开始绣嫁衣——?上次她才绣了一朵云,便传来那荒谬的消息。

  顾氏教女儿仁慈,叶嬷嬷跟江嬷嬷教她礼仪跟见识,但这半年住在原州,却从郑氏身上学到新的待人处事——?叔父的丝绸生意做得很好,姨娘通房自然也多,与「给她机会改过」的顾氏不同,郑氏总说「先下手为强」。

  譬如说,侯姨娘自恃受宠,又刚生了儿子,满月酒上暗示着想要田地,当天晚上儿子就被抱到郑氏的院子了,郑氏说要亲自教导,从此跟生母一月一见,侯姨娘哭天抢地,齐宗也没办法——?他再喜欢这新姨娘,郑氏都是正妻,大黎律法,正妻有权扶养孩子,不管是谁出的。

  跟郑氏相处了几个月,齐瑶看事情的角度也慢慢不同。

  以前为了那破事哭得要死,难过得想出家,可事隔一年多再想,好像也还好,总比成亲後才来闹好多了,听说纪少爷带着齐金珠回家,却被轰了出来,现在两人在外头租屋子住。

  齐金珠跟尤氏一样傻,怎麽会以为怀上孩子就好了,当年尤氏之所以能足月生产,那是因为妇科名医欧阳大夫诊过,是女孩,要不然为了给顾家交代,奶奶一定会赐药下去的。

 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嫁衣的颜色也一天一天满起来,白露过後没几日,家里气氛开始有些不好,弟弟妹妹没人敢跟她说话,下人也躲着,齐宗说没事,郑氏也说没事,但那种为难她觉得似曾相识,让叶嬷嬷去套话,这才知道金家要退婚。

  不知道是谁跑去跟金家说,这齐瑶不是齐宗的外室女儿,而是本家嫡小姐,至於为什麽本家要充旁支,让他们自己去打听。

  金家派人去馨州一问,原来齐瑶就是被退过亲的齐温良,他们金家虽然不是什麽书香世家,但也不想娶个被退过亲的姑娘。

  相对於齐宗的暴跳如雷,齐瑶倒是冷静的多。

  十五岁时被退婚,觉得天崩地裂,只顾着自己伤心,自己没脸,还没讲话眼泪就先掉,房门不想出,饭也不肯吃,此刻想来,真觉得以前那样不应该,连累母亲跟着一起憔悴许多,哥哥一方面要学习管帐,一方面还要担心她,嫂嫂庄氏也可怜,明明是新嫁娘,却连大笑都不敢,跃东在书院里只怕也有些不好受。

  现在自己快十七岁,不能再不懂事了。

  「叔父别生气了,我没关系,退婚就退婚吧,总比成亲後再来闹好。」

  後来,还是由她安抚了齐宗与郑氏,回到院子,叶嬷嬷已经让人把屋子收拾乾净,那些鞋子,手帕,嫁衣,绣线,绷子,全部不在了,还把房间摆设稍微移动一下。

  洗了澡,连宁神汤都不用,一觉到天亮。

  一连几个月,郑氏每天早晚都来看她,确定她吃得下,睡得着,这才比较放心。

  而因为她没事,齐宗的怒火似乎也就没那样大了。

  退亲之事由大人去处理,现在不用绣嫁衣,齐瑶突然多出大把时间,一闲,倒是想起以前不少事情。

  她有个闺中密友,小名石榴,家中藏书万卷,石榴专爱看绝本的女子着述,每回到齐家玩,便会带上一本给她。

  自己是宫中教仪嬷嬷教导长大的,读的是《女诫》,《後宅锦训》,《三从详解》,《四德详解》此类书籍,也深以为然,女子自然是以夫为天,至於处事,则是善良立心,仁慈立想。

  可石榴带来的书却不是这麽一回事,讲的都是女子应当自立,女子也应走出大门,最惊骇的居然还有说女子不必忍气吞声,合则来,不合则离,天下之大,没道理只有男人能行。

  也不知道怎麽的,当初不以为然的那些东西,现在居然一条一条浮现在她脑海中。

  在馨州时她就听说了,京城是天子脚下,女子地位很高,能与男子并行,外出也不会被指指点点,她听爹爹说过,京城还有女子掌柜呢。

  真想去京城看看……

  可怜有可怜的好处,譬如说,当齐瑶在年後说起想去京城看看时,齐宗并没有多加阻拦——?只觉得这孩子可怜,被纪家坑了一次,又被金家坑了一次,他都担心这侄女儿想不开出家,难得有兴致想去京城走走,就让她去散散心。

  京城他也去过几次,民风开放,女子地位高了许多,别说只是退亲,就算是被休的妇女照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,或许让齐瑶去那里玩一玩,心情上会开朗些。

  於是写信去跟馨州的堂兄夫妻说了,又派人先去京城租了屋子,打扫一番,趁着早春还没下雨,齐瑶带着叶嬷嬷,江嬷嬷,葫芦,樱桃,橙子这三个丫头,还有叔父派给她护车的下人跟几个粗使婆子,一行人便上了京城。

  第2章

  齐瑶十七岁入京,转眼一年多。

  这一年,真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——?两次退婚,即使错的不是她,但被指指点点的都是她,京城可好了,就算和离,女子照样能上街,身分也没比较低,安顿下来後,她便请了女的游历先生做导览,四处游玩。

  齐祝跟顾氏只担心她二次被退婚後会想不开,相比之下面子跟银子都是小事了,遂交代叶嬷嬷,只要这孩子开心就好,想做什麽,想去哪,都不用拦她。

  於是,当她被京城女子掌柜之风影响,表示想开店时,自然没有任何阻碍,大哥齐跃进很快写信来说,他会派程商到京城教她怎麽挑店,布置店铺,至於伙计看是要他从馨州送来,或者直接在京城挑都可以。

  叶嬷嬷看了信,笑道:「大少爷真心疼小姐。」

  「我跟程商倒是好久不见了。」

  「小姐长大,自然不能再见外男。」

  齐瑶身边有个宫仪嬷嬷,又有个服侍过尚书千金的江嬷嬷,规矩自然十分多,虽是商家小姐,过的却是比官家小姐还严谨的生活,别说是下人,就算年龄差不多的世交子弟,过了十岁之後也不怎麽见了。

  程商虽然不算外人,但也不算熟人——?当年山贼凶狠,齐老爷跟顾氏两人从京城访友回来,一路救了两个孩子,一个是後来跟年幼的齐温良成为闺中密友的李石榴,父母被杀,她被抛到草丛中躲过一劫,由於是个女孩,加上说得出自己的出身,顾氏便把李石榴跟自己女儿放一起照顾了,数月後,李家寻来,将李石榴接回家,两女娃的情谊即是从这里开始。

  另一个捡到的孩子就是程商了,年纪大概八九岁,只穿着简单的衣裤,又瘦又脏,头上还有一大片乾掉的血渍,不知道在那山里多久了,问他叫什麽名字,出身哪里,都说不出来。

  顾氏心慈,命人给这孩子洗了澡,跟着大队人马回到馨州,养在大厨房,一个姓程的厨娘见他瘦弱可怜,好吃好喝的都会多留一份给他,又把自己过世丈夫的衣服裁小了给他穿,有吃有睡,精神自然恢复良好,过几个月顾氏再看到,居然不认得这神色清朗的孩子是谁,倒是那孩子过来规规矩矩地道了谢,顾氏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。

  程大娘说,这孩子除了开头一个月有些畏缩之外,後来倒是慢慢好了,见人会招呼,能说笑,厨房忙起来也能搭把手,倒是可以留的,丈夫前年过世,自己只有宝妹跟喜妹两个女儿,若是顾氏不介意,她想收这孩子为义亲,自己百年之後好歹有人上香,也给女儿留个娘家人。

  顾氏觉得这样也算好事,同意了。

  之後,寻得好日子,程大娘带着孩子前往府衙做义亲登记,衙官问她孩子叫什麽,程大娘一时答不出来,那官员不想等,见她主人家从商,便写了「程商」。

  程商从此跟着程大娘还有宝妹喜妹一起在厨房打下手,洗菜,洗碗,顾火种,什麽都做。

  又过了两三年,程大娘去求了顾氏,听说城西要新开茶庄,预备多请两个新伙计,想让程商去店里帮忙,原因很简单:女儿出嫁就是别人家的了,自己以後还得靠这儿子,能让他去店里做事,总比在厨房洗碗出息。

  由於在钨州的竞争对手赵家茶庄先前发生了一些事情,齐老爷下令,在茶庄工作,不管奴仆伙计,以後只用家生或者卖身的奴仆,身契在手里才不怕作怪。

  程大娘是家生,但程商是义亲,因此只能算是聘雇,想去店里做事就得卖给齐家,程大娘同意,叫来程商,他也同意,顾氏让大管家给签了卖身契,给了十两银子,两人画押,从此程商成为齐家的卖身下人。

  等城西茶庄一切妥当,程商收拾收拾,便去城西店里住了。

  齐温良在这之前,只知道父母从京城那趟归来,除了李石榴还救了另一个人,後来那人如何,她都不知道。

  到嫡长兄齐跃进成亲,齐老爷把城西茶庄交由他全权打理之後,她才第一次听到程商的名字,也才知道这人即是那趟在山中捡到的孩子。

  由於城西茶庄的蒋掌柜自恃经验,不怎麽把齐跃进这年轻少爷放在眼中,大少爷想看帐本他就推托,大少爷想看看茶库也是推托,齐跃进又怎麽是肯吃亏的性子,当着众人之面怒斥了一番,蒋掌柜隔日便装病说身体不好,得在家养养,他提拔上来的二掌柜跟几个识茶小子自然也跟着身体不好。

  蒋掌柜自是想,你不过会投胎而已,只怕连茶分五色都不清楚,掌柜又不是小子,随意谁都可以胜任,何况现在连识茶小子都没了,到时还不是得回来求我。

  却是没想到,齐家一直没人来求他,他忍不住派人打听,才知道城西茶庄这几日卖「不挑茶」,简单来说,就是不给客人挑茶了,客人给多少钱,下人便从标示好的茶桶取出与之对应的茶种,由於不给挑,因此会多给上两撮,但偶而会有「金运」,给雨前龙井的钱,却拿到明前龙井,此种另类乐趣,倒是让生意比平常好上一些。

  如此,没有识茶小子也能做生意。

  另外,齐跃进又命每间店派上一人过来暂住城西,因此「不挑茶」只卖了五天,城西茶庄又恢复正轨,买黄金桂给黄金桂,买大叶青给大叶青,後来却因为客人询问频频,於是决定每隔五天卖一次不挑茶。

  齐老爷知道了,自然对儿子大为赞赏。蒋掌柜是能干,但再怎麽能干也是齐家请的,领齐家钱银,拿捏齐家少爷,好大的威风。

  顾氏知道,更是乐翻——?蒋掌柜是蒋姨娘亲爹,老太爷把私房分下来後,蒋姨娘一直忿忿不平,觉得一样是孙子,为什麽嫡庶差距如此之大,当着她的面不敢抱怨,但只怕没少吹枕头风,这不,城西茶庄就让她爹去当大掌柜。

  蒋掌柜大概也觉得女儿受宠,便把自己当一回事了,居然想拿捏他们齐家的嫡子?真是不知死活,现在可好,自己求去,没什麽好说。

  叫来儿子一问,才知道原来那不挑茶居然是程商建议的。

  齐跃进敢当面骂蒋掌柜,一方面固然是没把他当回事,一方面自然也有打算——?城西离专收绿茶跟青茶的庄子近,一天就能来回,然後多调几个揉捻的过来,让他们专门负责绿茶跟青茶,白茶红茶黑茶则交由没走的识茶小子,两天即能稳住。

  却没想到这时,少数留下的人里,有人向前一步,跟他提了这「不挑茶」的提议。

  齐跃进一听,觉得这提议更好,只要把桶子按照价钱排列写上价格便行,店里有五人没走,他又把自己院子里几个识字的下人送来,从蒋掌柜派人来说不干了之後,不过耽搁了一个时辰,这便开卖,生意不比平常差。

  顾氏听得笑容满面。

  戴嬷嬷也笑说:「这是小姐好心,当年救程商一命,现在回报给少爷了。」

  这是齐温良第一次听到「程商」二字。

  没多久就听说大哥把程商提拔为城西的大掌柜,城西茶庄本来就是齐老爷给儿子试手的,因此什麽都没说。

  茶庄净银一年三算,城西的利润一向少,三十几个茶庄中算是偏後面,但又不是垫底的那种,自程商当了大掌柜後,第二次结银时数字竟是多出不少,已经从最後几个爬升到中间,这下,原本还一直说着「担心老爷多年心血付之一炬,还是妾身回家跟爹爹说,让爹爹再回来替老爷分忧」的蒋姨娘也无话可说。

  齐跃进初生之犊不畏虎,局面开得漂亮,隔年,城西的净银冲入前三,仅次於百年的本店,以及梅花府的梅花店,齐老爷跟朋友见面,个个恭维他虎父无犬子,嫡少爷真有本事。

  齐老爷自然得意万分,虽然一间店的净银跟大掌柜的作事方式有绝对关系,可重要的是,自己儿子识人嘛。

  千里马也得有伯乐赏识,而他的儿子就是那伯乐。

  齐跃进又提了一个心腹去接城西掌柜,然後把程商调去钨州那间位置极好,但净银年年垫底的茶庄。

  程商似乎也上手了,这次更快,第一次结银就让钨州那间拖後腿的店甩脱垫底,净银比起过往多出七成,不只如此,第二次结银前,奴仆传来消息,齐家成了知州府上的供应茶商,一下子打开知名度,人是好风尚的,听说知州都喝他家的凤凰茶,便也想喝喝看,让他们齐家茶庄锋头瞬间压过在钨州经营多年的赵家茶庄。

  消息传回馨州,齐老爷乐了好一阵子——?他讨厌赵老头很久了,总算能压他一回,爽。

  而在深宅後院中的齐温良,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听到这名字。

  不管是爹爹,娘,或者大哥大嫂,说起他来都是笑的,嫡弟跃东还说将来要跟他学呢。

  自己懂琴棋书画,却不太懂生意,这两年因为程商的关系,才知道原来算帐有分结银跟净银,结银是面子,净银才是里子,爹娘说,程商很能挣里子。

  有次齐温良带着丫头去齐跃进的书房想讨本书来看,下人见是嫡小姐,自然没阻拦,刚好齐跃进书房门口的丫头净手去了,没人守着,她便直接推门而入,自己寻起书,选了一本史书,正想出去,却听得外头一阵声音,齐跃进跟一名陌生男子两人说笑而入。

  那男子比齐跃进高上一些,身材颀长,一身简单藏青色的袍子,气色极好,双目炯炯有神。

  两人一对上眼,齐温良连忙低下头,心里跳得很,虽然只不过是一瞬间,却还是记得了,这人眼睛真亮。

  有点难形容,但跟石榴带来的那些话本中形容的一样,有星星在闪……

  倒是齐跃进十分大方,「温良,这即是哥哥跟你提过的,现在在钨州茶庄的程掌柜。」

  他其实不太赞成母亲用官家的方式教导这个妹妹,守礼得太过,简直别扭,馨州的大户小姐,只有温良不出门,不上街,即使跟李石榴小姐那样要好,也只在李老太太生日时去李家,其余都是李小姐乘着马车到齐家拜访,外人说起齐家姑娘好教养,但他却觉得妹妹可怜。

  兄长在,见见外男又有什麽。

  将来温良嫁入纪家,那些店家还不是要人替她打点,难不成她不用跟掌柜面对面对帐吗?再者,纪家也有不少管事是男子,按照母亲「男女有别」的教养方法,将来温良这少奶奶还得绕着走,避免在院子撞见男管事,多奇怪。

  难得有这机会,他便想让妹妹见一下外男,总不能将来进了纪家,管事一跟她说话,她人就害怕的跑了。

  「程商,这是我亲妹。」

  齐温良听得一陌生声音说:「程商见过三姑娘。」

  她实在很想跑走,但这样跑了又很奇怪,只好低着头说:「程掌柜不用多礼。」

  齐跃进原本想留她喝茶,後来见她别扭得厉害,只好放她回去。

  齐温良回到韶华院,总觉得心还跳得厉害,铺了画纸作画,却是定不下神,耳朵热,担心被叶嬷嬷瞧出端倪,吩咐葫芦不准把在大哥书房遇见程商的事情说出去。

  这就是齐温良唯一一次见到程商。

  「见」是这麽一次,但「听」真的无数次,齐跃进胆子大,程商有本事,这两人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
  百年茶庄,八代传承,总有些旧人旧事看着不顺眼,但又碍於人情不好清扫一番,这下可好,齐老爷把店交给儿子理所当然,新当家派自己的人去整理也是理所当然,程商没有人情包袱,什麽都来,「我在齐家工作已经四十几年了,我分过的茶比你吃过的饭还多」,「我跟齐老爷可是三十几年的朋友,谁敢质疑我的帐本」之类的话,在他面前都没用。

  蒋掌柜事件後,程商倒也学了个经验,要去钨州之前另外训练了十五个人起来,要是接手时茶庄的人也跟着拿翘说不干,这十五个人可以马上顶上。钨州茶庄的人见人家有预备军呢,哪敢再说什麽,配合度高得很,如此,净银多了不说,最重要的是规矩建立起来了。

  蒋姨娘的亲爹是第一个被扫出去的,石姨娘的四弟也被扫出去了,至於祖辈亲戚留下的沉重人情与姻亲关系,自然也是一并拔除,程商才不管你喊齐老爷什麽,总之庄子不赚钱,就把帐本跟钥匙交出来呗。

  齐老爷知道这回功夫施下去,齐家茶庄只会更稳固,为了儿子跟子孙的将来,只有同意的分,又不想有远亲上门跟他诉苦讨人情,遂交代了程商,若是有弄走谁,记得写信送来,他好出门躲躲。

  果然有些被拔除了职位的亲戚到康祈府闹,顾氏以家中还有两个女儿未婚为理由,不接待外男,将那些亲戚安排在康祈府最好的客栈,吃喝自然由齐家负责,其余一毛不给,那些来「讨公道」的老亲戚这才知道,齐老爷不会替自己作主,这件事情齐家根本就是默许的。

  众人心头暗恼,如果当初程商来时,自己交出帐本跟钥匙,好歹还能当个二掌柜,现在可好,什麽都没有,是自己走人,连说齐家无情无义都不行,後悔得肠子都青了,却也是没办法。

  齐温良虽然没再见过程商,却常听哥哥跟母亲提起,就连大嫂庄氏也是,除了好话,还是好话——?这人存了钱之後,买了一进的宅子,替程大娘跟妹妹赎了身,喜妹定亲後,他更是用心准备,嫁妆一担一担的往里头扛。

  齐老爷闻言,又是一阵赞许。

  顾氏也十分欣赏,这孩子对外下手犀利,但却重情,当年程大娘给他留饭的恩惠,还有替他求情去城西学茶,得以离开厨房的恩惠,都记在心里呢。

  至於自己当年救他一命,那更不用说,他不就正在给跃进办事嘛,跃进有人情包袱,有为难之处,但程商这些都不用管。

  顾氏想替儿子更加拉拢他,但又想,这家将来还是得由儿子夫妻来管,便让庄氏再给喜妹添添妆,庄氏性子耿直,没想这样多,被婆婆一讲,倒是马上去办了——?添多了怕程商有负担,因此只添了六担,三十六抬,也算是六六大顺。

  奴婢赎身嫁人,前主人家居然还给添妆,就是在告诉夫家,这丫头我们很喜欢,对喜妹来说,这好名声的好处远远大於六担嫁妆。

  当然,作为齐跃进的心腹,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。

  程商如何如何,程商又如何如何,这些年,齐温良都不知道听了多少,他是哥哥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剑……她原本是这样认为的。

  然而,经历了这麽多事,加上到了京城的这一年,宛如重生的齐温良,不,齐瑶开了眼界,也见识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慢慢有了另一种想法,虽然说这麽想不太好,但她觉得,哥哥才是程商手里的那把剑。

  主从之间有时候不仅止於是卖身契上的关系,而是一种看不见的借力打力,他以哥哥的名义,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。

  回想起来,哥哥甚少说「我想到」,「我觉得」,大多都是「程商建议」,「程商跟我说可以如此」,从「不挑茶」开始,程商就有很多建议,而因为他的建议的确有用,所以慢慢的,主从关系就改变了。

  当然,她只能自己这样想,却是不敢跟任何人说的。

  话说回来,她真没想过自己想开店,哥哥会把这人送来。

  她想开茶庄,自然是生意好才能高兴,大哥把程商送来,那几乎是保证了,别的不说,光是凭着齐家一年比一年多的净银,她已经觉得自己的茶庄生意会很不错。

  命葫芦把信收起来,叶嬷嬷看外头天色也差不多了,喊人备饭。

  等厨娘把六菜两汤送上,天边云彩已经转成一片茜红。

  看着天边云朵,齐瑶不禁想起李石榴,石榴说她就是在傍晚时分生下的,天边云霞忽而茜红色,忽而石榴色,这才取名知茜,小名石榴。

  石榴的祖父曾经是康祈府的副府,家中藏书万卷,有许多孤本,石榴就从那书库中挖出好多奇特的书,叶嬷嬷跟江嬷嬷教她三从四德,那些书却说女子当自强,男人能撑天,女人也行。

  当初她是把那些书当笑话看的,可现在想来,还真有道理。

  女儿当自强,说得多好,看,纪少爷脑子进水,金少爷又没担当,可她现在仍活得好好的。

  这一年来,她跟凤书斋的白掌柜小有来往,白掌柜因善妒被休,现在活得可生龙活虎了,凤书斋每月净银上百两,谁会看不起一个住着大院子,十几个下人伺候,餐餐八道菜,出入都是双头紫檀马车的人。

  白掌柜笑说:「当初被休,爹娘为我烦恼得头发都白了不少,可我现在过得这样好,爹娘的头发又黑了回来。」

  齐瑶在京城这一年,是真的想通了,纪家不要紧,金家也不要紧,对她来说,最要紧的只有齐家。

  她喜欢这里,但她更想家,可是她得先把自己活出个样子才能回馨州,她要爹娘以她为傲,抱着她开心,而不是抱着她哭。

  程商的信早几天就已经到了,说白露当日会来她的宅子,一来,有齐家人给她准备的礼物要转交,二来,还得问问她想开什麽样的茶庄。

  於是齐瑶一早起来即梳洗妥当,用过早餐後,铺纸作画——?她虽多才,但最喜欢的还是画画,山水人物都喜欢。她偶而也会想,将来等勇气再多存一些,便请几个身手不错的女子当保镖,跟自己一起畅游天下,那日子就更美了。

  拿起画笔,开始勾勒起昨天看到的佛寺风景。

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听得樱桃轻喊,「小姐,程掌柜到了,江嬷嬷让他在正厅里等。」

  放下笔,站起身,稍微活动活动,又到玫瑰镜台前照了一下铜镜,早上梳的随云髻还整齐,胭脂也没晕,便没再重新梳整。

  她在这青草小巷的屋子不大,不过就是一进,三间大屋,正厅也就是走几步路,一下就到了。

  厅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,身後一男一女。

  男子见她进来,立刻起身,「程商见过三姑娘。」

  齐瑶其实不太记得他长什麽样子,却记得他的眼睛,对了,是他,眼睛很亮很亮。

  当时只看一眼,就觉得不好意思转开眼,现在看来,程商还长得真好。

  别的不说,眉眼之间神清气朗,看着就舒服。

  「程掌柜一路辛苦,请坐。」

  「谢三姑娘。」程商坐下,态度十分坦然,似乎不觉得跟主人家同桌而坐有什麽不妥,「我从齐家带来之物甚多,马车还在外头,三姑娘还请派个人去带路。」

  「马车?」

  「是,知道大公子让我到京城,老爷夫人以及府中其他人,都有请托。」

  她知道爹娘家人一定会有东西托带,但没想到居然会装了一马车,这青草小巷的巷道不宽,马车要是大一点根本进不来——?比如说现在。

  「江嬷嬷,你把丫头婆子都带上,去巷子口把东西搬进来。」

  江嬷嬷应是。

  「程福,你也去。」

  就见程商後头那小子很快跟着江嬷嬷的身後跑了。

  程福?所以程商开始有自己的下人了?

  也是,他做这麽多事情,总不可能没几个亲信。

  齐瑶拿起素瓷茶盏,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从何问起。

  她离开馨州後,虽是跟家中有书信往来的,但大抵是为了顾及她屡被退婚的心情,婚事喜事都简单略过,至於家里翻修,拓墙之类的倒是叙述得很详细,漏窗用了什麽图案,竹墙距离多宽之类的,她又不想知道那些。

  话说回来,比起在馨州当金丝雀,现下当只小麻雀倒是自在的多。

  以前让她跟个外男同屋而谈,怎麽想都不可能,但现在,她觉得这没什麽了,她这间青草小巷的屋子,守门的就是个男人跟婆子,京城虽然繁华,但盗匪也多,老在小巷中晃,要是看哪家只有女人进出,都没男人,便看准日子跑来,好一点的抢夺财物,坏一点的连姑娘都掳走。

  齐瑶喝了一口茶,这才慢慢问道:「我爹娘可好?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家里呢?」

  「都好。」

  听他如此简短,眉心微蹙,「说详细些,越详细越好。」想想又补上,「你知道的都跟我说。」

  「大公子纳了新妾,已有孕,欧阳大夫说是男孩,老爷太太很高兴,但庄氏不太高兴,齐温玉跟丈夫感情不睦,贾六娘想让女儿和离,老爷还没答应,蒋香两个儿子已经定亲,明年会一起操办喜事,石四娘磨着老爷,想让自家侄女给大公子当贵妾,被太太派人打了十个板子。」

  齐瑶知道自己不该笑,但她真的好想笑。

  她现在懂为什麽蒋姨娘,贾姨娘,石姨娘,还有这几位姨娘生的哥哥姊姊,讲起程商来没好话了。

  程商虽然是嫡系人马,但赚的钱是进了齐家口袋的钱,爹爹若看库房丰了,出手自然大方,就像翻修,拓墙,不都是因为净银多了吗,大家都有好处,程商给家里赚钱,怎麽还有人不喜欢他?

  但她刚刚懂了,因为程商不把那几人当一回事。

  贾六娘,蒋香,石四娘,齐温玉——?他喊这些人就像喊程福一样,直接叫本名。

  想来,他喊哥哥为「大公子」,喊自己「三姑娘」,基本上也是折衷,若是喊「少爷,小姐」,就真的是主仆,而喊「公子,姑娘」是礼貌,却未必是真的主仆。

  这人自尊心挺高的啊……

  也是啦,爹爹纠结十几年的浮滥人情被他用两年时间拔得乾乾净净,这麽凌厉,怎麽可能真的甘心把自己当奴仆。

  见他答得直接,她又问了,「那齐金珠跟尤氏呢?」

  虽然母亲跟她说尤氏已被扔往庄子,齐金珠因为惹怒纪少爷被发卖,但她觉得不太像真的,齐金珠有本事哄得纪少爷为她抛弃一切,又怎会惹怒他至此,怕是母亲想让她觉得好过一点,刻意编出来的。

  她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了,她想知道实话。

  「齐金珠名下两个女儿,纪家还是不让她入门,现在跟纪颐生在外,靠着纪太太派人接济。」

  对嘛,这才像是真的。

  齐金珠还是那样会说话,纪少爷还是那样没脑袋。

  程商接着说:「这下倒便宜了纪家二公子,嫡长子为了个女子不回家,庶子自然承起家业,纪家现在认庶不认嫡,至於尤氏,则是跑了。」

  齐瑶瞪大眼睛,「跑了?」

  「原州金家之事被尤氏知道,她不甘心三姑娘还是能嫁得好,塞钱让人送消息给金家,两家的亲事就是这样没的,老爷知道後下令打死尤氏,没想到却是让她先逃跑,通风报信的粗使婆子抓到打死,但尤氏却是找不到了。」

  原来是这样。

  原州跟馨州相距百里,谁家又没几个外室女儿,就说金家怎麽会知道当中的弯弯绕绕,但如果是有人刻意相告,自然就不用意外。

  也好,金家人口再简单,也是两层婆婆,两层公公,过门後下头还有小叔,以後会有妯娌,身为嫡长媳,她得五更起身,发派大小事务,这一年,她过得舒心舒身,若让她选,现在是过得最好的。

  金家,不想嫁。

  纪家,更不想嫁。

  青草小巷的屋子虽然不大,但四季皆美,此刻,很好,很好。

  也说不定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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